人生难得一知己。
王维一生结交朋友同僚无数,应酬送别唱和吟咏的诗人很多,但真正堪称知己或者生死之交的,唱和寄赠诗歌最多的,只有一人。
自家的辋川别墅,邀请他长期居住,并一起同吃同住同游同题作诗(《辋川集》)。似亲人、似家人。
自己看到好山好水风景,明知道他在“温经”,还是迫不及待地写信给他分享,掩饰不住的满心欢喜,细致入微的生动描述(《山中寄裴秀才迪》)。似道友,似师徒。
分别不久,思念绵绵,“不想见,不想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又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赠裴迪》)似情人,似伴侣。
世态炎凉,心有不平,就发牢骚给他:“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酌酒与裴迪》)。似知己,似兄弟。
人家家里新搞了个“小高台”,便乐呵呵跑过去,赋诗赞颂一番,活似两小无猜老顽童(《登裴迪秀才小台作》)。
人家喝醉了,东倒西歪,他便写诗说“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满是慈爱欣赏的目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看到季节变化,就写诗告诉他赶快回来,该种地啦:“请君理还策,敢告将农时”(《赠裴十迪》)。恰如农夫般热衷耕读、倾心稼穑。
自己落难被囚,甘冒生死前来探望曲线营救的,还是他,也只有他。救命恩人,生死之交。
这个人,就是裴迪。
在影响王维人生的几个重要人物中,裴迪名不见经传,生卒不详。但在王维的人生旅途中,他却是王维最亲近、最温暖的一个重要人物。
他们的关系,可以说是“亦师亦友亦知音”!
一
裴迪,何许人也?他是何时何地与王维相识?我们已经无法确切知道。
有说裴迪是关中人,即如今的陕西人。
也有说,裴迪是河东人,即如今的山西人。
有专家说,裴迪曾经到张九龄的荆州刺史幕府当过幕僚,张九龄逝世后,归来长安闲居,开始与王维的内弟崔兴宗相熟,通过崔兴宗得以认识王维,并崇拜追随王维。
也有专家说,裴迪曾经担任蜀州刺史。那也算是不小个官,但史书不见记载。
更有小说家言,裴迪性狂放、好豪饮,常常喝得烂醉。王维从街头捡回烂醉的裴迪,并收养教导培养成才。
不论是《旧唐书》,还是《新唐书》,都只有王维的传记里提到裴迪,说王维“别墅在辋川,地奇胜,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沜、辛夷坞,与裴迪游其中,赋诗相酬为乐。”
《唐才子传》也是王维传记里有记载:“别墅在蓝田县南辋川,亭馆相望。尝自写其景物奇胜,日与文士丘为、裴迪、崔兴宗游览赋诗,琴樽自乐。”
可看出,如果不是因为与王维的亲密关系,裴迪本人和他的诗作,有可能就被历史的烟尘淹没无闻了。
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裴迪的二十九首诗,其中二十首是王维《辋川集》里的唱和,其他八首是与王维的应酬互答,这二十八首诗,都是作为附件收录在《王右丞集》,才得以流传至今。另外一首《西塔寺陆羽茶泉》,已被专家认定为“伪作”。
仔细阅读王维与裴迪的诗作,可以看出,王维与裴迪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的亲密,是一种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没有一丝的利益勾连和世俗捧场。
他们属于道友兼诗友。他们都信奉佛教,可能还都信奉的是禅宗。他们都喜欢作诗,也擅长做诗,且审美趣味都偏于高古淡雅、宁静深幽。
从他们的相互酬和的诗里也可以看出,王维是师长,也是那时山水田园诗的“群主”。或者说裴迪、丘为、崔兴宗等人是王维的粉丝。
王维作为当时的“天下文宗”,身边有这么一个小圈子,性情相投,爱好一致,常常聚会,寄情山水,参禅礼佛,吟诗作画。在这个小圈子里,裴迪又格外受到王维垂青。
王维煞费苦心营造的辋川别墅,选择裴迪和自己一起游览辋川别墅的二十处风景名胜,并逐一为二十个名胜共同作诗题咏,把这四十首诗集纳成《辋川集》,并亲自作序,传于当世。可以看出,王维对裴迪的器重和苦心栽培。
《辋川集》我觉得不妨看作是王维对裴迪的一对一教学,王维的二十首诗,就是老师的“范文”,裴迪的二十首诗,就是学生的“作业”。《辋川集》就是诗歌史上“教学相长”一段传奇和典范。
如果比较分析《辋川集》中王维和裴迪的诗,裴迪确实是继承了王维的衣钵,得到了王维的真传。裴迪的《华子冈》《木兰柴》《宫槐陌》《白石滩》写得很出色,用范大士的话说,就是“亦堪撑住右丞”。
通盘看辋川二十咏,王维毕竟是老师傅,道行深,所写景色,以虚带实,腾挪转换,常有“神光乍现”的妙悟和“飘然而至”的空灵。而裴迪,是从实景捕捉入手,贴地而行,偶有跳跃,也有妙悟禅机。
清人潘德舆说的中肯:“辋川唱和,须溪论王优于裴;渔阳论裴王劲敌;吾以须溪之言为允”(《养一斋诗话》)。
二
我曾想,如果没有裴迪,王维是否会有《辋川集》?没有裴迪,我们会否看到王维写给裴迪那些空灵得冒着仙气而又温暖得如沐春风的诗句?如果没有裴迪的心心相印,我们会听到风清云淡的王维“牢骚满腹”和“内心苦疼”?
当然,我也假设,如果没有裴迪冒着风险去探望安史之乱被囚禁在洛阳的王维,王维会有那首救命诗《凝碧池》?即或有,又怎么能扩散出去“闻于行在”的肃宗皇帝?
安史乱起,叛军占领洛阳,兵逼长安,唐玄宗深夜出“巡”,群臣如鸟兽般四散。史书说当时的给事中王维“扈从不及”,那是春秋笔法的“遮羞”。皇帝压根就没有打算让群臣“扈从”,不但没有通知,还生怕他们知道了跟着添累赘。
傻傻地等着早朝的王维一干朝臣,被叛军俘虏。
唐至德元年六月,王维被武力押解到洛阳,囚于菩提寺。
《旧唐书》说“禄山素怜之,遣人迎置洛阳,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好像很客气。
但王维自己描述说“久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白刃临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环筑口,戟枝叉颈,缚送贼庭。”可见,受了“老鼻子”罪。
叛军杀人如麻,人人惊恐奔逃。
王维深陷囚笼,死生命悬一线。
当年八月,绝望中的王维,迎来了裴迪的探望。
我们可以设想,裴迪要冒多大风险?又要打通多少关节?
两人见面后,共同策划了古代版的《囚歌》,也就是那首救命诗《凝碧池》。
我一直认为这首口头吟诵的诗歌,不是一时的即兴之作,一定是高智商的精心策划。产生的背景,所用的素材,特长的题目,流传的方式,流传的目标,都拿捏得刚刚好。
王维口头吟诵,裴迪默记于心,才合乎当时情景,也才能保证王维安全。
离开洛阳后,裴迪设法把这首诗传扬出去,但要把握只在“解放区”流传,让朝廷知道王维心向朝廷、忠于大唐,不能在“敌占区”流传,让安禄山恼羞成怒砍了王维。特别要设法传到肃宗皇帝的“行在”,才是根本。
这一系列高难度动作,裴迪都按计划做到了。
唐军光复洛阳,王维被解送长安后,担任伪职的三百多唐朝官员,几乎都被定罪,但王维“以《凝碧诗》闻于行在,肃宗嘉之。会缙请削己刑部侍郎以赎兄罪,特宥之,责授太子中允。”
杜甫曾经写诗赞扬王维是“高人王右丞”,我觉得裴迪也是一“高人”。
两个高人演绎出如此大忠大义、至情至性的历史传奇,令人感佩不已,回味无穷。
有论家分析,王维之所以被皇帝“宽宥”,一是这首诗;二是王维弟弟王缙抗贼有功,愿意削职为兄赎罪;三是韦斌和平恩公主与皇帝的特殊关系。
坊间,也还有说宰相崔圆新宅落成,招王维“使绘斋壁”,暗中帮忙,从宽处理的说法(《集异记》)。
但王缙和平恩公主的相救都建立在裴迪传出的那首诗的基础上,就好比你家银行存折上的那个“1”,后面的都是“0”,没了这个“1”,其他的一切都是屁用没有的“0”。
其实,对于喝药装哑巴软抵抗的王维,安禄山不杀头,还要给他“给事中”职务,是讲政治的手腕。他刚刚在洛阳称帝,天下人心难收,急需像王维这样的大才子、大名人为自己装点门面,扩大号召力,收买人心。
同样,唐肃宗宽宥王维,也是讲政治的通盘考量,当时叛乱尚未彻底平息,被俘虏而在叛军中工作的朝廷官员,还有一大批心向朝廷,他们在观望朝廷的态度。宽宥王维,也是发出政治信号,吸引“身在曹营”的人,瓦解叛军的人心。
三
有趣的是,王维官复“原级”回到朝堂后,再没有看到他和裴迪的唱和,交游。
是没有,还是失传了?
还是裴迪“事了飘然去,消失五湖中”?
有人根据杜甫的《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一诗推猜,晚年裴迪可能在蜀州幕府当差。
但彼裴迪,是此裴迪否?
两位高人创造千古传奇之后,又为我们留下千古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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